“我再重新声明一次吧——你想做什么都行，不过前提是，必须有最低限度的安全保障。”
书桌前，中年男人如此说道。
书房里昏暗的光线下，他终于看完了纸张上的内容。于是他拿过了墨水瓶里的鹅毛笔，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欧文.德.菲尔特。
签完字，他把这份合同递给身旁的管家。后者双手拿住纸张，识趣地退出了房间，慎重地关上了门。
“所以呢，我的孩子。想好要做什么了吗？”中年男人接着问道。
米夏.菲尔特缓缓地抬起头，对上了中年男人、也就是父亲的目光。
他感觉到有些恍惚。
在帝国的贵族圈，很多人都听说过伯爵欧文。
他们都知道，欧文是通过贩卖玻璃和水晶起家的，更知道他是帝国史上第一个向王室买下世袭爵位，从而跻身贵族行列的富人。
但只有很少有人知道，这个平时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土富伯爵，同时还身兼了佣兵“黑色彗星”、魔法公会的“螺旋的史密斯”、索罗教的“惩”、情报商中的“鬼牌贩卖者”等十几个举足轻重的身份，甚至在暗中推动着历史的进程。
十八岁少年攥紧拳头，继续保持沉默。
见少年没有开口，中年男人又接着说了下去。
“如果我是你，我会想要这个世袭爵位。空有头衔没有领地，只要学一点必要的社交技能，就能轻轻松松的维持下去。如你所期待的还可以招揽培养几个心腹，随时以一个佣兵小队的形式参加冒险，这样毫无疑问是安全的。”
米夏下意识地动了动嘴角。中年男人脸上出现了一丝玩味的笑。
“但是，这个爵位现在不能给你，理由有两个。其一，这世界上能随便找要我东西的人，只有露娜一个；其二，我现在还需要这个爵位。”
露娜是欧文的妻子。
对于父亲这样的态度，米夏反倒早已司空见惯了。
“我不要爵位。”米夏反驳道。
“真懂事。我很欣慰。”欧文公爵往椅子的靠背上一靠，“那你想怎么做呢？总不会还没想好吧。”
百叶窗缝隙间透进来的光落在了欧文公爵身上。不知何时起，岁月已经悄悄地将强者的头发染上了斑驳的白。
欧文伯爵用温和的眼神鼓励他开口。
“我……我打算，成为一个制书人。”
米夏停顿了一下。欧文伯爵没有插话，只是静静地听着。
“我打算，先努力通过魔法公会的资格考试，然后进入一所学园工作。制书人这个职业收入不高，不过在学园花费也少，这样既可以攒到一定的资金，也可以累积经验。等到适当的时候，我会去『魔物边境』或者『达尔斯城』开一家工坊，在那里出售魔法书和魔法道具。”
开始陈述之后，米夏反而平静了下来。
“这几年，『魔物边境』的工坊数量急剧减少，目前只剩下三家，『达尔斯城』也好不了多少。但是冒险者对书和魔法道具是有需求的。制书人能够制作魔法书和魔法道具，只要能够立足，就一定会受到当地佣兵协会支部和魔法公会支部的支持。等名声传开，参加冒险的时候也更容易受到保护。”
米夏说完抿紧了嘴唇，重新审视自己的想法是否存在漏洞。
如果可以的话，米夏当然也会希望成为一个游手好闲又不用背负太多责任的人。可惜他的脸皮还不够厚。
在父亲向他提问的时候，他最初的想法是成为一名佣兵，或者是自由冒险者。然而，他的体能以及魔法资质都十分普通。欧文认为他无法自保，因此表示并不支持。
是“不支持”而非“反对”。欧文采取的手段非常柔和，就是一旦米夏擅自进入佣兵行业，他不会给予任何的生活补贴。
自知根本无法成为一名能养活自己的冒险者，米夏想到了第二个方法，就是成为一个商人，在冒险者最活跃的地方贩售物资，和冒险者们混熟了之后再找队伍。经过一番询问，米夏从管家丹尼斯那里获得了一些经商应该知道的常识。
但商人需要启动资金，这一笔大钱，米夏自己也下不了决心和父亲开口。
他只好继续完善自己的计划，最后，米夏决定暂时放弃自由，选择了一条安稳到有可能说服父亲、又能够通向自己理想的道路。
虽然在此之前，这些说辞已经在他的脑海中酝酿已久。
但父亲擅长刁钻的思考方式，有时候也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提出反论，让他不得不加以警惕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欧文伯爵稍作沉吟，赞许道，“这个可行，放手去做吧。等你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，我会给你十万金币备用。不是很多，不过应付一下当地的组织还是没什么问题的。”
父亲爽快地遵守了之前的承诺，米夏的努力没有白费。
但是，他的心里又冒出了愧意。
“有话没说完吧。”欧文伯爵一眼就看透了米夏。“尽管说。你早就是成年人了，没犯下什么大错，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。”
“……嗯。对不起，父亲。我不想陪在您的身边。”
“你没有做错什么，不用道歉。我一直在告诉你，你想要的生活并不在父母手中，我也不想操控你的人生。你现在就做得非常好。”
欧文伯爵的洒脱给了米夏极大的自由，米夏从心底里感谢着他。
“不，我要道歉。”米夏有些哽咽，“我知道，其实您和母亲其实并不需要我。我占用了你们太多的时间了。”
“是那个多嘴的丹尼斯告诉你的吗？看我之后不灌他一嘴巴胶水。”
欧文伯爵皱起了眉头，缓缓坐直了起来。
“听着，米夏。你的姓氏是‘菲尔特’。将来或许有一天，你可以选择将它改为‘德.菲尔特’或者‘文森特’，这完全由你选择。但无论如何，你都是我跟露娜的孩子，这点是不会变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我只会是米夏.菲尔特。不过，我占用了您和母亲太多的相处时间，这也是事实。特别是您。虽然您总是说不会宠溺我，但您也从来没有亏待过我。您甚至，直到现在也没有期待我的回报。这一切并不是我理所应当该得的……”
语无伦次地讲到一半，十八岁少年泣不成声。
欧文伯爵叹了口气，起身走过来，拍了拍米夏的肩。
“如果你这么想的话，只要感谢露娜就好了。当露娜决定领养你的时候，你就已经得到了一个这样的父亲。我讨厌那些不负责任的父母，也讨厌那些只知道把自己的愚昧强加给孩子的父母，所以我对你的培养并不是出自对你的爱，而是我自己的要求。而露娜她，愿意为了保护你而牺牲，这是她的选择，我无论如何都会尊重她。”
类似上面这样的话，欧文也曾经对米夏说过很多次。
在米夏还小的时候，还为此埋怨过欧文伯爵。
但随着年龄的增大，事实一直在告诉米夏，欧文伯爵不但没有忽视他，反而甚至可以说是为他考虑得无微不至，因此才能给予他足够的选择权，而不是单方面的施加。
对于米夏来说，欧文伯爵无疑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父亲。
“说起来，米夏。你对这个世界抱有期待吗？”欧文突然没头没尾地问出一句。
“是的。”
米夏努力收住了自己情绪。
“那么如果我告诉你，我打算毁掉这个世界，替露娜报仇，你会怎么做呢？”
“我会成为父亲的敌人，想办法守护这个世界。”
“为什么呢。”
“我的人生是世界的一部分，如果世界被毁灭，我的人生也将不复存在。我想要活下去，所以凡是会导致我的人生毁灭的事情，我都要尽全力阻止。”
这不是欧文伯爵的价值观，而是母亲露娜教给米夏的。
“真是个有责任感的孩子。”欧文无声地笑了出来，“放心，露娜不会允许我做这样的事情的。她的最后一个愿望，是想要让我得到这个世界。”
米夏愣了一下。但他很快就理解的母亲的用意。
她一直知道也坚信着，欧文.德.菲尔特永远深爱着她，并且她也了解欧文手中握有多么强大的力量。但她不愿意让欧文为他放弃生命，她用最后的自私为他量身定制了一个巨大的枷锁，将他牢牢地铐在这个世界上，希望他终有一天重新找到自己的生活。
结果这五年来，这把枷锁没有为欧文.德.菲尔特存下任何希望，只是将他从怪物变为更可怕的怪物。
“你先出去吧，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。”
米夏静静地退出房间，关上了门。
半晌，门内传来了非常轻微的呜咽声。
“露娜……真是过分啊。我原本想要一辈子只为你竭心尽力，满足你的所有任性，你却在最后一刻对我下了这样的诅咒。太残酷了啊，露娜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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